*貓化
雨中
「欢迎光临!请问想要了解什麼產品?需要我為您介绍一下吗?」阿尔弗雷德稍稍向前面披著披肩的贵妇欠身,脸上掛著职业性的微笑。
这句话他每天都要说上百十次,同样的动作也是要同样做上百十次。遇到好点的客人时难熬的上班时间就一下子过去了,遇到官气大的、难缠的傢伙的时候就只能度日如年。
「阿尔,要先去吃午餐吗?」对面柜檯的同僚指了指他的手錶。
「呼,好,你先帮我看下这边,有事call我。」
他从柜檯下拿出刚送到不久的外卖盒饭,拿著一张宣传单张就往走火门的方向走去。
他把宣传单垫在楼梯上,坐下就打开饭盒匆匆开始解决午餐。楼梯裡面很闷热,无论温度也好,人也好,跟楼梯门外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他坐著的那层楼梯往下十来级也有一个员工在吃饭。
这是他来到这裡的第一份工作,一家外企派驻在商场柜檯裡的Salesman。这家商场条件倒是很好,客人多数非富则贵,社会名流也不在少数。顾客们总是轻易地把大把大把的钱花在毫无意义的物品上,仿佛那跟钱财没有一点关係。
「只要是我喜欢的东西,两仙和两万并没有什麼区别。」阿尔在閒暇时候帮客人提好货帮著试用的时候也会和她们自然地閒聊起来,那个容貌姣好、举止大方的千金小姐如是说。
也对,大多数人都拿著政府给他们补贴的购物卡在刷,确实谈不上心疼什麼的。
作為接待他们的职员,必须也是样样得体,除去襟前那个写著姓名的胸徽,无疑就是风度翩翩的绅士。
「见鬼,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他最初的时候在社交APP上每天喋喋不休地吐槽,他讨厌白衬衫,讨厌西装裤,讨厌领结领带,还要假惺惺对每个人都露出詼谐优雅的一面。工作中经常会有不顺心的时候,儘管多数是对方的错误,但在一句「叫你们经理出来」的威迫下,他只能低著头吞声忍气地说:
「对不起,这次是我的疏忽,非常抱歉為您带来不愉快的心情。」
而有时候遇到閒著无事得势的顾客,他只能一路笑著过去把那些不堪的语句尽可能消化掉。
「神与我同在,我亦应如此惠爱世人!Amen!」
他烦躁地把领带扯松,解开两颗衬衫纽扣,手攥著十字架链坠闭上眼睛观想。楼道裡吃午饭的人已经没剩几个了,走出了这道门,他们又要变回那个文质彬彬的绅士,用最完美格式的笑容去接待每一位顾客。
「能在这裡上班,太了不起了!」最开始在他的吐槽下留言的,多数是这种称羡派,但是他完全开心不起来,人前多风光,你又不知道背后的苦,用脏乱楼道裡随意丢弃的饭盒堆砌起富丽堂皇下嫻熟的笑容,他对这样的日子感到疲惫。
「父有什麼,我就有什麼,我的生命来自於父。」他用祷文架构出一个开朗的躯壳,他以一个hero的身份让祂的旨意降临人间,生身父母没有给他的,他相信另一个父会给他。阿尔弗雷德笑著在一次又一次的疲惫中满血復活,用爽朗开阔的笑容承接恩惠。
阿尔也不知道為什麼无故就呆在这裡了,后来他发现一个法国的远房亲戚也在这个城市,通过亲戚的帮忙,他在这裡找了个房子落脚,一切都还是不错的,除了房子的邻居就是他的亲戚除外。他没有再去教会,开始的时候有点惊讶——没去和去的时候每天的生活都差不多,他不再在那个小小的角落缩成一团对隔壁的人倾诉著他的心情,那只能是一个说话的地方,给不了他太多的寄望。
他有过太多的不幸,从以前起,太习惯把一切交由上帝去决定,他在天上的父,帮他分担许许多多的忿闷,有人在替代他赎罪,他则為了父而活著,看上去理所当然的一切。
孤独的杀手们或种了盆花,或养了只金丝雀。他学著他们去花鸟市场买了盆芦薈,买了只文雀,让自己的度日不要荒唐。后来芦薈枯了,文雀死了,他又重新回到浑噩的日子。
他向上司提交了辞呈,今天这将是他最后一天从这裡下班。
下班的时候外边下了大雨,雨水打落在玻璃外边,虚化了斑斕的夜色,灯光折射成雨滴裡一点点寂寞的倒影,阿尔弗雷德没有带雨遮的习惯,从以前开始每当他要出门,就算是掛著八号风球也会立即停雨。殊不知有些幸运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巧合,与主无关。就比如现在,他站在楼底看著大雨却无可奈何,旁边一个阿婆手裡拿著很多伞,在他身旁故意走来走去,嘴裡不停说著「卖伞啦,卖伞啦!」
等到她第二十一次擦过后背的时候,阿尔转身掏出荷包,「好吧,给我一把……」
阿婆得意地拿过那张纸币,笑著把伞塞到他手裡,然后离开了他十尺以内的范围,在不远外另一个目标的背后开始徘徊。
他打著伞快步踏过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他沮丧地发现伞并没有什麼作用,不仅鞋袜和裤脚湿透了,头顶和脸上也莫名其妙地湿了一大片,雨没有减小的趋势,他在另一个楼底停下来 準备叫车,但是跟他一样打算的人多不胜数,只好消沉地继续往前走。
「喵……」
经过一个垃圾桶的时候他忽然听到轻弱的猫叫声,他在那片地方停下脚,垃圾桶旁有一个湿透的纸皮箱。他好奇地去看,纸皮箱裡面有几隻湿淋淋的小奶猫,其中的一隻眼睛疲倦地眨了几下,周围很暗,牠的毛色跟环境融為一体,只有瞳孔裡面透出暖暖的顏色,他探下身去,除了那隻还在小声叫著的,其他几隻的身体已经沾著冷雨永远地冰冻下去。好可怜的猫,期望你能活下去,上帝保佑你。他把那把有点穿孔的雨伞放在地上,尽可能地遮住纸皮箱,然后继续往前走。
打落到猫身上的雨水停住了,牠踡回纸皮箱角落想要睡觉,浑身湿噠噠的感觉却让牠找不到一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牠挣扎了好一阵子放弃了,乾脆自暴自弃地整隻趴著,懒懒地把眼睛闭上。没过几分鐘,豆大的雨点又一阵打在身上,牠不满地睁开眼睛,——
阿尔弗雷德狼狈地跑回来,一手搡开那把雨伞,往纸皮箱裡摸到那个尚且温热的身体就速度拎了起来,把那湿噠噠的一团塞到同样湿透的西装外套裡面,转身就往后冒著雨疾步跑回去,猫咪因為惊吓死死地抓紧他衣服的裡衬,在平整的面料上抓出几条划痕,身体随著他跑动颠簸的动作不断下滑,牠爪子胡乱往上攀著,越抓越牢,慌忙中牠失力勾断了阿尔脖子上的项链,十字架在奔跑的途中落地,被雨水掩埋在不知何处的草丛泥地裡。
阿尔双手捧紧著胸口的一小团顶著大雨跑回家去,春寒未尽却下了仲夏一样狠的大雨,他背脊和双腿都冰冷到麻痺,一片微暖却氤氳在胸口,似乎想要随著血流把温暖带到每一吋的血管。他终於跑回到家楼下,雨水从眼角淌到嘴边,咸咸的。他把那湿透的一团从外套裡面拎出来,兴奋地看著那双眼睛说:「好巧,既然我们都是独自一个,那麼希望以后我们能好好相处。」
那团温暖燃成大火,把过往的苦难燎成一片灰烬,那些被燃烧著的日子,在时间的漏斗中永远地沉淀了下去。
—*—
落地窗没关,阿尔弗雷德坐在床边对著外边的大雨发呆,偶有雨点打进来,在木地板上溅出水花。
「唔!」后面一张被子盖了过来紧紧蒙住了脑袋,他整个被掀翻在床上,双手胡乱扯著脸上的被子。
「哈,你在想什麼?」王耀把自己也蒙到被窝裡,凑到他面前,猫耳上有点扎的毛髮碰到他的脑门上。
「在想这场雨什麼时候停。」在想你,想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
「停了又怎样?」
「把你拐回美国。」
「我没有passport。再说了,我又不想看雪,太冷。」
「去註册结婚呀……最好你能跟我姓。不过我跟你姓也可以。」
「阿尔,你发烧了?」王耀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阿尔把被子拉开,一脸严肃地看著他,清了清嗓子:
「歌裡面都有唱:『最回肠荡气的故事,是你的名字,我的姓氏。』」
「不要唱了,好难听啊嚕……」王耀按熄了床头灯。
「那就惨了,你的耳朵要折腾一辈子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