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以南，有梅林百里，年年寒冬花放千树，远观犹皑皑白雪覆于洛河之畔，白鹤每好栖于此。及仲冬时节，大雪降于其上，反显逊色。千秋岁月，贤人于水边曲清酒千觞，赋梅诗万首。人叹道，既有如斯梅林，上天何忍雪落于此，岂非羞哉！

光绪年间，战乱不断，内忧外患。然百花只知时令，不解人事，及小寒，花信至。是日也，一洋人行至洛阳，金发黑袍，乡人悉传此乃西洋之传教士也。洋人见此盛景，稍惊：「竟有如此仙境，花开似雪，落水流霞。」乡人得意之，曰：「世间至俏梅树尽植于此矣！人道是洛水梅花，傲煞天下。」洋人逐梅而上，大雪没胫，竟不知冻也。行百步，远望而见一剪红花，独隐万株白梅之间。遂至其下，盖一红梅也，梅枝铮铮，漆黑如墨；花开垂垂，嫣胜唇脂；香气袭人，极尽芳华；满开若疏狂之态，似佳人独立遗世。洋人奇之，复问当地赏花之人：「何独此一树红花耶？」答曰：「梅林已逾数千年，传闻此梅为建安年间曹子建与甄氏所手植也，原开白花。子健至爱宓妃，尝以水仙赋寓洛神之上。及黄初三年，子健重游至此，憩于梅下，感昔日梅花勃然，而今物是人非，默诵『感甄赋』，达旦而去。后此树尽开红花，殷若泣血，人皆异之，皆谓梅树感于曹甄，乃以红花怀之。」洋人闻言，凝神讷目，若有所思。

是夜，暮色既至，洋人寻路不得，失道于林中。俄顷暴雪大作，狂风不止，在目尽一片苍茫，且凛寒侵体，益难前行，未几，踣于厚雪之上，厥而不省人事。

久而不知时也，忽复苏，有被衾覆体，甚和之。起而环顾左右，一花舍也，数尺外一人伏于案上，闻声而回眸。盖一男子，身着红衣，眉清目秀，青丝墨若梅枝，肌肤白似冬雪。洋人甚愕，暗思：「其莫非画中天使乎？吾岂死矣！否则何以见得如此美人耶？难以置信也！」舍内黯淡无光，仅一油灯明之，然男子双眸流金，色若梅蕊，失神视之，目竟不能离也。洋人曰：「鄙人乃传教士也，自花旗而来，汉名阿尔。行至洛阳，本欲赏梅，无奈风雪大作，不复归路，今为汝所救，不胜感激！」红衣男子徐言：「吾名耀，梅林花匠是也。此番风雪，恐十余日不能尽。君可于寒舍小住，待雪霁，再作计算，如何？」窗外皆白，不见天也，阿尔颔首诺之。

两人一见如故，遂投缘交好，朝晚不离，每挑灯秉烛，话至天明。阿尔谈及乡间之事，耀则倾耳而听，诚然若生徒也。耀问曰：「既汝乐居花旗，何苦行万里至此乎？」阿尔笑答：「父使天地万物俱成，众人生而平等，所需之粮皆父所赐，且免世人于负，救其出恶也，惟尊其名为圣得以获救于罪孽。然众人多不知也，吾任重而道远。」耀摇首：「不解，但知君权神授。」阿尔稍赧，忽念一事，问：「汝可知林中有一梅树，尽开红花，欺霜压雪，迷人至极。人道此树为曹甄二人所植，甄皇后冤死，曹子建痛之甚也，连梅花亦为之所动，耀可信乎？」耀颇异之，及觉面若酒后酡颜，低头曰：「然，此花以异色名也。子健亦性情中人，赋面情丝缱绻，托辞宓妃以寄心文帝……」阿尔闻言失笑，曰：「汝本为花匠，何出言若当局者乎？」耀面露薄愠，不复答也。

大雪尽于十五日后，城中传来义和团之讯报，耀戏言：「汝若暴尸荒野，吾患不知何处寻也！」遂留阿尔继续居于花舍，阿尔竟暗生欣喜：「因祸得福哉！」耀问：「何出此言？」阿尔顿闭口不言，心如鹿撞。

耀体弱，每熬药于庭中，药香浓郁，衣衫却不染半分，但梅花馥郁耳。耳濡目染，阿尔亦习事栽作，植兰芷等香草于庭中，尤好芍药，娇俏满栏。耀问：「花旗可有梅花乎？」阿尔摇首：「素未闻也，惜哉。」耀笑言之：「汝归去，望毋忘此处梅花。」阿尔略生烦躁，但敷衍称肯。春分将至，梅花花信已过，青梅累累悬于枝上，耀采其沥干而浸于酒中，作梅酒也。阿尔心怀郁结，行至红梅之下，徘徊甚久，虽无言而思远，对梅语：「汝当真有灵乎？虽时日不久，何觉二十载春秋虚度耶？吾幸而偶之，却恨众违旅叛而逆于天父，且下地狱邪？」仰天叹之，忽见数十蛀洞于树干，其新叶亦有诸多灰白圆斑，残迹斑斑，视之而觉惶恐。「梅林恐不久矣。」循声而望，耀缓缓上前，抚梅强作欢笑，声色怆然，曰：「数十年前有盗贼植罂粟于此，害虫随之驻根而不复去也，然乡人大多不知。汝曾问，树有灵乎。华夏大地，动乱四起，英租威海卫，法取广州湾，何来致趣赏天下第一梅耶？吾以为梅树亦抱屈衔冤，动荡时日，不如煮鹤焚琴，付诸一炬，待他日战乱平定，吾定能栽得更俏之花。」

阿尔携耀归舍，怜而拥之。耀面色凄然，毫无血色，淡然问之：「汝何时归去？」阿尔垂首不语。耀复问：「汝可有意中人乎？」阿尔讪讪抬头，薄唇颤颤而不语。耀曰：「洛水以北有一花匠林氏，其千金芳龄十八，好读诗书，聪敏伶俐，若汝——」「所爱之人近在咫尺，吾独爱汝！甚于东山之志，始末不渝！若望吾移情他人而与君生离，则吾宁死别！」言怒且悲，而声泪俱下誓之。耀闻言，双目亦泪落如珠，切齿啮唇。继而痛定，耀以手拭面，曰：「明日河北王大夫市药于墟上，吾腰腿不便，汝可代易之乎？」阿尔神思复定，颔首应允之。

天未破晓，冷风萧萧，耀送别出之。直至林中再无人影，顿刻泪如泉涌，泪珠落土皆化成片片梅瓣，形似泣血。耀折一梅枝，纵之以火，燃尽遍野。

大火延燔梅林，焚爇殆遍，三天三夜无法灭之。阿尔痛哭失声，穷尽废墟，梅树、花舍皆燎尽无一所剩也，哑然而前，焦榻上有一枯朽梅枝，铮铮然如铁骨，乌而如水墨。

乃有另一洋人寻得阿尔，遂携其归国。归至花旗，亦不复往教会。每午夜梦回，见耀于火中化为一树红梅而焚之成灰，狼狈而起，方知是梦。然思及昨日，则心如刀剜，肝肠寸断，叹息不止也。

逾十年矣，闻说彼岸之地江山易主，年号亦由宣统更为民国。及民国二年，阿尔谋定乘船重游故地，再至洛阳，已无人再以梅花自傲，不禁憾之：「梅落似叹息，物是人非，难见百花，恨透离别苦！[i]」寻一路人，问曰：「今洛阳何花最盛？」路人喜色洋洋，答之：「汝甚无知也！可曾闻说『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今洛水以南有花匠圣手，能使红牡丹丛中生白花，世人皆异之也！」闻言大惊，心若绞也，手脚痉挛不得自主，复问巨细即疾奔而去。

眼前人忙于牡丹丛中，碎髪至颈间，一袭红衣，青丝如墨，肤白如雪，手执一花壶，缓缓回首。

阿尔呆若木偶，原细思前梦，历历不忘，惝恍迷离，此刻灰飞烟灭。面前人眸若流金，色若梅蕊，容颜如旧，见客而面露喜色。阿尔喜极而泣，徐徐问曰：「记得小园亲手植，一栏红药近何如？[ii]」

后人云，洛阳花匠与洋人悠悠度日，隐居山林，栽兰芷，植菊莲，梅妻鹤子，不复出焉。

丙申年三月

[i] 梨花辞

[ii] 寄家人 沈绍姬